【瀚霆】归去(1)


鸟儿在绿叶寥落的枝头点着尾,啼声略带秋意的悲凉。一片黄叶在秋风中飘零,如蝴蝶坠落,似孤舟摇曳,让人看着就生出层无着的忧伤。院子里一派肃杀之景,今年南方的秋天竟如此清冷生寒。

何瀚是北方人,这回来广州是为做生意。何家的祖业在山东,开酒庄,实打实的有钱。何瀚早年在广州上的大学,这次来谈生意,顺便也能回母校探访。

他和当地商户吕老板的儿子是大学校友,当初念的不同系,后因酒结识,聊了几句,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。生意因此谈得十分顺利,若有不足,大概便是与旧友相聚时间太短,不够倾吐心声罢。

旧友十分舍不得何瀚,想他在广州再逗留几日,何瀚为难地道歉,说是父亲马上过寿,他要搭乘今日下午的火车赶回去。

对面房屋的屋顶上有两个人,两把枪。黑洞洞的枪口隐藏在血红的枫叶中,还有那双浸满杀气的眼,似乎只需轻轻一闭,便可以了人性命。

男子旁边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不似他冷漠,只是讲话没人理,看上去更像在自言自语:“也不知道何家到底跟华老板结了什么样的仇,华老板竟花这么大价钱千里迢迢来这儿要何家大少爷的命。”

男子没有开口,他仍是握着枪,猎鹰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木门。

女人麻雀般聒噪,自行猜测原因,又自行否认,好像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。

“看,门开了!华老板说,何瀚手腕上有根红绳。阿霆,一会儿你看准了,可别杀错了人。”

陈霆握着枪,眼里的冷峻在看到出来的人后微妙地松动了。

女人一边拆开方才飞来的白鸽腿上的信条,一边迫不及待地催促:“他模样倒挺俊的。阿霆,你开枪啊,不开我开了啊!”

“闭嘴。”陈霆说。




何瀚正与校友道别,一声枪响冲破天际,旁边的小厮猛地推开何瀚,飞速的子弹绞烂小厮胳膊上的肉时他还喊着“少爷当心”。

血落在路边堆积的黄叶上,将它们染成枫叶的颜色。

慌乱一片。

陈霆子弹上膛,重新瞄准何瀚的头,正欲开第二枪,一旁的女人突然扯住他:“住手!华老板改主意了,他说他要活的!”

陈霆放下枪,冷冷道:“这个人事情真多。”

晚来一步,他就要再次开枪了。

何瀚大概是从未受过那么大惊吓,当即愣在原地,紧接被慌乱人群簇拥着掩护着往屋里逃。

何瀚隐约觉得就是来杀自己的,但又不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仇家。一群人躲在屋里,不敢出去。吕少爷差了人去警局报警,大家都切切盼着警察能来保护他们。

何瀚被迫在广州要留一个晚上。

经白天这么一吓,夜间何瀚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等到倦意上来,又不敢睡,生怕自己一觉睡过去便再没有机会醒来。直到后半夜,何瀚的防备渐渐松懈,也不是他想的,只是真的无法控制,就慢慢阖眼睡了过去。

他是被冷醒的。

水泼在他身上,风一吹,冻得他像进了冰窖,浑身打颤。何瀚清醒了,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张凳子上,短褂连带长衫湿得精透。

面前站着大笑的人正是华老板。

华老板接近五十,额头泛着黑光,面颊深褐色,鼻梁塌陷,因此眼镜只能架在肉疙瘩似的鼻翼上。他不像生意人,尤其是那两排布满黄垢参差不齐的牙齿,活像个做苦力的。

“原来是华伯伯。”

何瀚认得他,就算明白这个人要杀他,也没有先前一般害怕。

华老板摘下帽子:“贤侄,别来无恙。”

何瀚道:“我只知我爹和您关系不好,没想到您还想杀我。在此之前,我还在想,我何瀚活得光明磊落,从不与人结仇。怎么会有人要害我,现在见到您,我才明白过来。”

“本来你没有机会明白的。你早该在午时命丧黄泉,后来我想想,如果就这样轻易要你的命,也太便宜你爹了。”华老板眼神充斥着毒辣,“他害得我损失那么多钱,我只杀他一个儿子,太便宜他了!”

何瀚立即绷直身子,心下一紧:“小慕还小,杀我可以,不准你动他!”

“我并不打算动你弟弟,毕竟我女儿喜欢何慕喜欢得紧。”华老板把帽子重新戴回去,“我信已经写好了,麻烦何大少爷在上头签个字。”

何瀚挣了挣,手上绳子绑得实在牢。华老板把信纸放在何瀚面前让他看。匿名信中写道要何远堂交出两万大洋,否则就杀了他大儿子。

“当然,我现在不杀你,过几天信平安到达烟台,我就杀了你。”

何瀚平静道:“我也猜到了。”

华老板让人进来,给何瀚松绑。那人进门,低着头,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漆黑深邃的眼睛。他腰间别着一把枪,左手没有小手指,右手的手腕处包着一块透着血的白布。他仿佛是头潜伏的狼,随时都可能露出獠牙,扑倒猎物身上咬住那脆弱的喉管。

何瀚感到压抑袭来,屋子更为低沉,阴暗。

陈霆站在何瀚身后,一言不发地给他松绑。

华老板瞥一眼:“松右手就行了,省的人跑。”

陈霆还是解开何瀚的两只手。

“听不懂人话吗?”

“我警告你,不要命令我。”陈霆抬头,目光似结冰的箭,“我只听从恒字,不是服从你。”

华老板气结,又被陈霆阴森的模样唬住,有气无地撒,干脆扭过头去:“贤侄,快写吧。”

何瀚不紧不慢,从容不迫地写上了自己名字。

华老板看到何瀚签上的名字,终于欢喜了起来:“好,把他绑起来。”

陈霆没有讲话,只是用力捏着何瀚的手腕,把麻绳一圈一圈紧紧缠在他手上,力道大到快把何瀚的手勒断。

何瀚吃痛地抽了口气。陈霆顿了顿,继续用相同的力道把何瀚绑在椅子上。

华老板一时得意忘形:“给我看着他。”

陈霆拔出枪,指着华老板脑袋:“再命令我,我就一枪崩了你。”

华老板吞咽了几下口水,怏怏着转身出去了。

陈霆拉过一张椅子,坐在何瀚对面。

何瀚听见凄厉的鸟鸣,偏头望去,阴沉的天空,几只浑身暗黑,体型硕大的乌鸦在窗外盘旋。它们的眼睛血红,如嗜血的鬼。何瀚的心被这惨叫划成一道一道,不禁瑟缩。

回望对面的人,他仍旧一言不发,沉默得宛如死人,只有间或的眨眼宣示他还活着。

何瀚被迫在这间屋子待着,等死。等到信达到烟台后,他就该死了。既然无事可做,何瀚好好回忆了过去。他在富足人家出生长大,到广州来念大学,在大学里他可算是风云人物。文章写得好,思想先进,优异的成绩和表现让他获取公费留洋资格。

后来回山东,又把洋人制造红酒的那套方法带了回去。酒庄慢慢融入了西方红酒文化,生意也越做越好。

去年他爹狠心抢了华老板的生意,让人家白白亏了一万元大洋。华老板表面上仍与何家交好,却时常暗中使绊,不过都被何瀚察觉。看来华老板怀恨在心已久,这回是要彻彻底底讨回来了。

何瀚惋惜,今年父亲的寿辰是回不去了。昔日他不相信鬼神一说,眼下却也想着若是今后做了鬼,每年父亲寿辰倒可托梦给他祝寿。

这几日,一男一女轮流看着他。他有听到女人亲密地喊着男人“阿霆”,估计也就是他的名字了。女人叫什么何瀚不知道,男人也从未主动开口喊过女子。

何瀚吃饭是女人亲手喂的。阿霆看何瀚的时候,眼睛沉默如水。女人看何瀚的时候,十分喜欢动手动脚。有几回甚至坐到何瀚腿上,妖媚地抛着媚眼,手指在何瀚英俊的脸上滑来滑去,贪恋地看着他。

何瀚原以为她和陈霆是爱人关系,后来被她这一系列动作统统推翻。原来她和陈霆都是在广州的帮派里做事,她和陈霆收到杀何瀚的任务,就出来了。两人为伴一同行动,为的是避免遇上熟识。若其中一个下不了手,另一个就出手帮他了结。

信到烟台那天,何远堂就发来电报,说一定会派人把钱送到广州,请务必保证他儿子安全。华老板仰天大笑,笑这钱来得容易,笑何远堂老糊涂。

女人斜倚在窗前,纤细玲珑的手指支着长烟杆,缓缓吐出口阿芙蓉:“华老板说,他今晚就要杀了何瀚。”

陈霆磨刀的手停下,他举刀在面前。

刀锋冒着寒光。

他把锋利的小刀插入刀鞘,藏在袖口。

女人笑问:“你动手还是我动手?”她接到陈霆投射而来的眼神,笑靥如花道,“好吧,还是你动手。”

晚上,何瀚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至。当陈霆进来关上门时,何瀚认命地闭上眼,视死忽如归:“请给我一个痛快吧。”

陈霆掏出小刀,割断何瀚手腕的麻绳。

何瀚惊诧地抬起头。

陈霆一把捏住何瀚的手腕。何瀚终于看见了那双隐藏在碎发后的眼睛,寒冷却又蛊人。

陈霆说:“跟我走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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