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埃(1)

*一个故事



尽管不同人的命运齿轮每天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旋转,但在世界眼中,每个人仅仅是一粒的尘埃。渺小,脆弱,无知。你永远无法提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,一生到底能对几个人付出真心,食堂里的饭菜里将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,小卖部最后一个冰淇淋会被谁买走,课桌上的橡皮是否又一次会在用完之前就消失。

陈霆的橡皮又丢了。

他好像从来没有完整地用完过一块橡皮。每当那个小家伙变成小小的一团之后,总会在某些时刻以各种方式从陈霆手边蒸发。

不见的橡皮有时候会出现在前桌大敞着挂在椅背上的书包里,有时候陈霆会看见它安静地躺在满是纸屑和灰尘的簸箕里,有时候就怎么也找不到了。

陈霆扶了扶眼镜,眼前几乎全是陌生的面孔。高二年级重新分班,陈霆本身存在感低,不善交际,所以除了高一原来自己班级的同学,其余的都不认识。

好在陈霆最好的两个童年玩伴都在这个班,让他应对新环境时没那么紧张无措。

陈霆叫了叫右前方的男生,声音被淹没在兴奋而嘈杂的声浪中。

男生仿佛听见陈霆叫他,回过头来冲他喊:“你刚刚说什么?太吵了,没听见!”

陈霆声音稍微大了一些,重复道:“阿栋,我说,有没有看见我橡皮?”

阿栋为了更能听清他说的话,走到他桌前:“什么颜色的?”

“白色。”

“还是之前那块?”

“嗯。”

阿栋熟悉地拍拍他肩膀:“喂阿霆,都开学了,换一块新的橡皮好了。你开口阿姨肯定会帮你买的啦。”

陈霆垂下眼:“可是我还没用完。”

“又没关系。我先把我的借你好了,反正数学老师让我们画图我从来都不拿铅笔画的。”

“这样不大好吧。”

阿栋回到座位在笔袋里乱翻一气,翻出阔别已久的橡皮准备借给陈霆。他刚回头,发现陈霆课桌旁站着一个男生。男生穿着白色短袖校服,模样很清爽,嘴角的笑容除了友好,还透着令人舒服的温柔。

“这是你的?”何瀚手心里是一块小小圆圆的橡皮,“你刚刚在找这个?它在我课桌底下。”

陈霆看着他,没有说话,也没任何表情,他只是点头,然后很快低下头取走何瀚手心的橡皮。余光瞥见那人还站在桌旁,这让他开始不知所措,甚至紧张地颤了颤睫毛,思忖片刻,他才弱弱地开口:“谢谢。”

“不用谢。”对方声音带着笑意,似乎刚才并不是在等他道谢,“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对一块这样小的橡皮那么执着。”

陈霆从不跟认识不到五分钟的人讲那么多话,事实上,他几乎不会同除阿祥阿栋以外的人聊天。同学们一般看他不出声,认定他性格内向沉闷,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在他旁边叽叽喳喳。

那个人看他沉默,却笑着说:“你好,我叫何瀚,是你的新同桌。”

陈霆手里局促地捏着橡皮:“嗯。”

他不习惯有人愿意跟他讲话,他习惯在活跃的集体中充当沉默的角色,习惯同学们无视他忽略他的存在,习惯只有老师宣布班级前几名时他的名字才会在教室里响一次。

或许再过几分钟,那个男生发现自己是这种性格,就不会再与自己讲话了。

上课铃宛如警钟,所有人都乖乖坐回原位。男生们总希望班主任是位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,女生们则祈祷班主任是个英俊帅气的年轻男人。

可这个体态臃肿,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才是他们的班主任黄老师。

黄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一年大家努力的方向,然后开始简单介绍起班委。

何瀚成绩优异,做事能力强。在高一就是学生会骨干,到高二直接升学生会主席。老师似乎也不体谅他工作繁忙,秉着是人才就要好好用的原则,在开学前就跟他说了做班长这件事。

了解一点情况的都知道何瀚的能力,不了解的也懒得了解,总之大家对老师的“独裁”并无不满。

老师让何瀚站起来,方便大家认识。何瀚同时看了看周围,发现只有一个人没在看他。何瀚朝大家微笑了一下,重新坐好。但他的视线却忍不住移到唯一不看他的那个人身上。

陈霆想,如果刚刚看何瀚,自己离他这么近,肯定会被他看到。现在何瀚坐下去,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了吧。

他也想记住新班长的脸,结果只是偷偷一瞥,就与那个人来了个尴尬的对视。

陈霆赶快把头撇过去,拿着何瀚捡回的小橡皮假装擦东西。

何瀚觉得他行为十分诡异,下课后问陈霆:“同学,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?”

陈霆盯着书本,眼镜快滑到鼻尖,又让他食指顶着推了上去,他低声道:“没。”

阿栋赶紧解围:“没有啦,阿霆天生就是这个性格,不喜欢跟人讲话。”

陈霆紧紧攥着宽大的校裤。

其实他不是不喜欢跟人讲话。

他是不敢。

骨子里的自卑。

因为让人疯掉的贫穷,从小到大生活在别人的嘲笑挖苦中,母亲只有流不完的眼泪和挥霍不完的力气,边哭边做更多的苦活。日子过得依旧差,陈霆没有抱怨,但是一直不敢跟人交流。

他总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,成绩优异这点是让他增强了些融入集体的勇气,可陈霆尝试了几次,最后还是放弃,决定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。

何瀚听完阿栋的解释,笑道:“是我误会了,真不好意思。你叫阿霆,是吗?”

陈霆盯着书本,点点头。

阿栋说:“他姓陈,耳东陈,雷霆的霆。他左边那个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曾祥,你喊他阿祥好了。既然你是班长,以后请多帮忙罩着我们哥几个啊。”

何瀚笑:“好啊,没问题。”

何瀚又看了看陈霆,对方把桌上的笔排整齐,又默默地把书本从课桌里抽出来。

阿栋小声对何瀚说:“阿霆就这样,你别介意,他人很好的,真的对你没有敌意。”

何瀚善解人意地笑:“我知道,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嘛。”



陈霆一天下来没再跟何瀚讲过话,阿祥和阿栋倒是对这位同学颇有好感,放学路上都在聊何瀚。

“我听他高一同学说他爸爸是开红酒公司的,家里超级有钱。”阿祥表情夸张,“听说他去年过生日,收到的红包能在市中心买个房子了!”

阿栋不相信:“真的假的?我看他不像你说得那么有钱啊,他脾气还挺好的。”

“人家低调喽。”阿祥踢路边的石子,“要是我有那么多钱,我肯定要给阿霆妈妈买个大房子,让她不要再干那么重的活了。然后我还要拿个大喇叭天天宣传,让他们都知道我曾祥有出息了!”

阿祥的父母去世得早,一直是陈霆的母亲秦寒独自照顾两个孩子,供两人上学。阿祥虽然喊她阿姨,但早把她当做自己的母亲了。

“嘁,你这样动动嘴皮子,还不如去买个六合彩试试,说不定哪天就能中奖了。”阿栋揽过在一旁不出声的陈霆,“要不然就跟我们阿霆一样,品学兼优,通过学习来改变人生。阿霆,你说我讲得对不对?”

“你看阿霆点头点得那么慢,肯定是想阿栋那么蠢,还是给他点面子吧,不要戳穿他了。”

阿栋气得脱下书包往阿祥身上砸,阿祥成功躲开还回头做鬼脸。

阿栋说得对,对于他们来说,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改变命运。

学校在市里,三个人没钱做公车只能步行回家。耳边时不时会传来自行车铃铛清脆响亮的声音,那下班回家的老汉总会多余地喊一声“让让”,然后绕过三个少年消失在夕阳西下的远方。

落日的余辉下,两个人在前面你追我赶。陈霆看着他们打闹的身影,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放松,露出久违的笑容来。

回家的路很长,能从黄昏走到黑夜。未来的路也很长,能从黑夜走到黎明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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